《阿敏》
刘嘉龙
阿敏从床上坐起,用尽可能轻缓的动作穿上拖鞋,蹑手蹑脚走向客厅,坐上硬邦邦的黑皮沙发,朝悬挂在白墙上的电子钟凝神细望,时间显示一点过十分。电子钟下是刚换的防盗窗,金属铁条细细密密规则排布,窗外无风,黑黢黢的,不远处的餐桌上摆着尚未吃完的奶油蛋糕,厕所洗衣机不时传来滴答响音。阿敏轻轻叹了一口气,声音淡淡的,除了自己没人能听到。
在阿敏四十岁生日结束的晚上,她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这是她人生目前为止所经历的第二次失眠,实属怪事。上一次失眠还是因为教师资格面试前太紧张来着,阿敏心想,那时自己才二十四岁,即将开启新的人生,哪怕失眠也有具体缘由,可这次则不同,心里明明没有值得烦恼的事情,可意识却迟迟不肯散去,黏黏糊糊、七零八落地飘荡在大脑深处,进而占据整个房间。她揉了揉太阳穴,轻微而均匀地呼吸着,房间里的儿子想必已然熟睡,丈夫此刻虽然出去跑出租了,但仍抽了一晚上时间陪自己过生日。尽管日子拮据,但家庭和睦,儿子成绩优异还是班长,每天都按时起床,哪怕假日也早早伏在桌上。目前为止,我的人生应该是幸福的,阿敏如此想。
想到这里,阿敏释然了不少,不觉间露出了笑容,她从黑皮沙发上起身,脚步轻快地踱步向厕所,拉开洗衣机的手环,取出儿子的两件白色T恤,凑上去闻了闻,闻味道的动作仿佛是对儿子的确认。旋即,她将T恤晾到厕所内窗外的衣架上,瞧见被洗得皱巴巴的衣服就这么耷拉在一旁,刚刚的释然心情很快又被某种莫名的焦躁取代。她猛地将两件衣服拾起,拿到客厅用熨斗将它们烫得服服帖帖。做罢,她躺在那黑沙发上,轻轻闭上双眼,满意地等待睡意的来临。
然而睡意迟迟不来,虽然身体已极度疲惫,可意识竟愈发清醒起来。阿敏有些着急了,她想着自己第二天七点半要去学校守早自习,上午要找默写没过关的学生谈话,下午有两节语文课,晚上要给儿子做晚饭,如果丈夫晚回的话,还得多留份米饭,如果现在还不能睡着,第二天准会耽误事儿。于是,她用力紧闭双眼,尽可能将注意力集中到鼻尖的位置,深呼吸,吸气,呼气……还是不成,她开始边数羊边强迫自己入睡,一只羊跳过想象中的木栏,另一只紧随其后脱离羊圈,两只、三只、四只……然而数着数着,刚刚那种焦躁感再度向阿敏猛地袭来,她的心跳得越来越快,呼吸像被筛子堵住般短促不安,对四下的感受也变得沉甸甸而虚晃晃了起来。她睁开双眼,陡然起身,双手抱肩,来回踱步,心下急切地想抓住什么东西,什么实实在在的、值得依靠的东西。
她想到了儿子。此刻儿子就在房间里,她想象着儿子熟睡的脸庞,想象他微微蹙起的眉毛,想象他嘴角挂起的一定幅度的微笑,这才觉得心下安稳了些。小时候,儿子总会在临睡前亲阿敏的脸颊,然后奶声奶气地叫着妈妈,到了一年级,阿敏和儿子则分别睡在床的两头,儿子也不再亲吻妈妈的脸颊,这让阿敏有些失落。直到儿子上了初一,他才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通向儿子房间的是一张小小的木门,门上贴着张发灰的世界地形图。阿敏径直向前,轻轻开门。
漆黑一片的房间里,阿敏轻声叫了几声儿子的名字,无人应答,她打开壁橱边的灯泡开关,发现床上的儿子已经杳无踪影。她看着眼前乱作一团的被褥,用手掂了掂淡蓝色的被单,感受到儿子留下的余温。想必他才刚离开不久,阿敏如此想着,进而涌起一阵没有来由的愤怒,那感受就像面对班里晚自习偷溜出去的学生一样令人恼火,不久,那股怒意随着微微褶皱的床单而慢慢消散,阿敏的心下紧接着泛起一阵若隐若现的不安。这么晚了,儿子为何一声不吭地离开家呢?为何自己明明没有睡着却一点儿也没注意到儿子离开的声响呢?儿子现在会是在哪里呢?或许他被什么人鬼迷心窍迷了眼,不学好偷偷去了酒吧歌厅,又或许被什么人坑蒙拐骗,阿敏听说附近一带近来出现人贩子,专门在晚上击晕无人看管的未成年人,最终将他们卖到缅甸越南去……
千万种可能性叩击着阿敏的心扉,她竭力避免自己设想最坏的结果,尽量往事情好的方向考虑问题。这次失眠对我来说也许是上天的一次提醒,她如此告诉自己,倘若就这样睡过去,自己将永远没法发现儿子会在晚上偷溜出家,而一旦儿子出什么意外,追悔莫及也为时已晚,而现在,床单还散着余温,一切尚有转机。于是,在这样一个无眠的夜晚,阿敏离开了家门,去寻找此刻同样无眠的儿子。
已是凌晨两点,天上繁星点点,偶有几声蝉鸣,燥热的空气在夏日夜晚熏得人晕乎乎的。阿敏出门时特意将家门虚掩,让中间留出一条缝儿,这样儿子中途回家的话方便开门。她身着一件松垮的丝质白色睡衣,身上仅带一部手机和一枚钱包便下了楼,下楼时她和丈夫打了通电话,但那边一直占线,无法接通,阿敏心下竟有些放松,她想现在让丈夫知道儿子离家出走,无非只是加重他身上的负担。
阿敏在楼下附近的街巷漫无目的地走着,那是由一条狭窄逼仄的羊肠小道延伸至马路的街区,街区两侧串联着县城两条主要的交通要道,小道上每隔几十米便会出现一个小小的十字分叉口,如此又辐射延伸出更多四通八达的社区店面,阿敏的家便夹在其中一分岔路口处的居民楼里。阿敏看着街边破败不堪的路灯,隐隐绰绰、时亮时暗地闪烁着如同鬼火的幽微光芒,同时伴着稀疏香樟不断落地的沙沙声响,她发觉自己正茫茫然融进这凄迷的夜色。
分叉路往右约莫一公里,阿敏走到了自己工作了十六年的学校,学校此刻大门紧闭,正中心的教学楼前悬挂着电子标语,夹杂着LED红光,直突突倾斜而下,照在阿敏脸上,令她感到某种硬突突的异样感。她在某一个瞬间甚至忘记自己究竟身处何处。她不断安慰自己,目前为止,自己的人生还算幸福,虽然生活拮据了点,但丈夫体贴,家庭和睦,儿子今晚的离家出走,不过是在跟自己开一个小小玩笑,用不了多久,他便会从身后猛地扎进自己怀里,像小时候那样,瓮声瓮气地喊着妈妈。
从什么时候开始,生活竟要靠想象和安慰度日了呢?阿敏这么想着,心犹若被碎石狠狠砸中。她觉着身上有什么地方变得酸酸麻麻地肿胀起来。十六年前,阿敏二十四岁,她看到太阳还没下山,天还非常的蓝。在蔚蓝天空的注视下,她满怀期待地入职了这所学校,成了一名语文老师。她依稀记得在最后一轮面试前的夜晚,自己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边复盘第二天给同学上课的内容,一边思忖着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读到哪里了,兴之所至,她还给自己拟了一个阅读清单,规定自己每天看完书后该写五百字的随笔,无论什么,什么都行,她认为自己有天或许能成个作家也未可知。那是她第一个失眠的夜晚,是她第一次因某种隐约的期待而失眠,那时的她没想过什么结婚,生子,只觉得身子轻盈极了,不管什么都追不上自己,不管是孤独,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而今天,她又一次失眠了。这一次失眠,伴随着儿子的离开,她体察到了自己的衰老,那种老不是皮肤的松弛,也不是眼角淡出的几抹皱纹,而是心灵起了一层若隐若现的褶皱。她曾在二十四岁畅想的那种亦师亦友的关系,如今都成了课上惧怕的眼神,成了儿子不露神色的离家出走。阿敏发觉生活在四十岁的自己和二十四岁的自己间筑起了一层看不见的高墙,两端虽仍有空气的流动,但她们对生活的触感却早已天差地别了。
街边拐角处闪现的一对年轻人打断了阿敏的思绪,他们一个高个和一个矮个,看样貌都不超过十五岁。高个嘴里叼着烟,嘴里黏黏糊糊咕噜骂了几句话,明显是喝了酒,他干呕好几声,被矮个搀扶着闷声往前走。阿敏注视着他们从眼前走过,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作为母亲,阿敏想抓住那两个人问问,是不是他们把自己儿子藏起来了,作为老师,她想冲到他俩面前,将这两个人狠狠训一顿,明天不上课了吗?还是不是个学生,还有没有个学生样?总之,这些都是阿敏常挂在嘴边的说辞,这么多年来对学生一直很管用。可此时此刻,她只觉得那股肿胀的异样感快将自己填得满满当当。她的脑袋空空如也,睡眠依旧杳无踪影。她继续凝视着那对年轻人,眼见他们消失在街角不远处的网吧里。
那是一间约莫七十平的网吧,门口处两扇玻璃门前贴着"未成年人禁止入内"字样,从外望去,里面灰蒙蒙一片,几台零星散落的冶金电脑闪着白光,一个大约二十出头的黄毛小伙正趴在吧台处,闭着眼用嘴大口呼吸,似在贪婪吸吮着室内为数不多的空气。这样的网吧在县城有五六家,它们是县里为数不多全天营业的娱乐地,正因如此,不少流浪汉会选择在这里过夜。阿敏走进网吧,环顾四下,天花板上布满油渍,墙体因久未翻新而满是黑泥,排气扇吱吱作响,冰箱后面是叠成了小山的可乐盒。
阿敏曾来过这家网吧,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她配合学校的领导,在周五放学后的晚上,偷偷潜入这家网吧,趁那些学生玩得正起劲时,怵然将其抓住,惹得他们连连求饶。或许因为自己是老师的缘故,她一直对网吧颇有偏见,然而这一次,阿敏对网吧却怀抱有别样的感情。她既不希望儿子出现在这里,又希望儿子能在这里,因为前者意味着儿子的堕落,后者意味着儿子的安全。她循着网吧人声的方向往里探去,大厅里除了两个裹着毛毯的中年男人抽烟聊天外别无他人,阿敏绕过石柱,走到二楼,经过一层窄小的隔间区后,发现刚刚那对年轻人正围坐在一个网民身旁,时不时爆发几声喝彩和哀嚎。
阿敏默默往前走,那熟悉的后脑勺出现眼前,她不禁心下一声,眼前的背影正是自己的儿子。阿敏没有惊动儿子,只是在后面注视着。阿敏的儿子头戴耳机,整个人像被钉在地上,时而屏息凝神,时而长叹一声,电脑屏幕显示的是某款射击类游戏,他牢牢地握住鼠标,眼神追随着屏幕上手枪的瞄准符不断游移,像条被蚯蚓引诱的鱼。每射中一分,周围的两个年轻人便发出欢呼,而他也会发出清脆爽朗的哈哈大笑。儿子玩射击游戏,阿敏就这样站在儿子身后,注视他玩游戏。阿敏从未在儿子身上见到过这样的快乐。
她想起儿子五岁生日那年,一家人曾去厦门旅行,在前往鼓浪屿的轮渡上,儿子被船上卖拨浪鼓的小贩吸住了目光,那时他无论如何非得吵着买那只拨浪鼓。一开始阿敏不知道儿子的意图,只觉得他的声音实在太吵,询问了几次儿子想干什么,儿子不再望向拨浪鼓,一个劲地嚎哭,船上人们的眼光仿佛射线般扫过阿敏的心,她没忍住烦躁地推了儿子一把,儿子一个踉跄,头磕到椅上,鼓了一个包。自那之后,阿敏发现儿子不再像之前那样哭闹,可也不像之前那样快乐了。
眼前的儿子仍伏在座位上,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阿敏仿佛也被钉在地上,双眼直直地望着儿子愣神。有那么一个瞬间,她发现过往四十年的人生经验已然失效,自己正面临新的境遇和抉择。按照往常,阿敏一定会冲上前去,狠狠用手砸向儿子的头——明天不上课了吗?大半夜跑出来上网鬼混,你这样还有个学生样吗?我天天帮你洗T恤,洗那每天都脏兮兮的T恤,而你呢,你究竟想干什么?阿敏很想如此质问儿子,她很想紧紧抓住儿子,抓回到她的怀里,抓回到出生前的夜晚。
正在这时,儿子摘下了耳机,从位置上站了起来。在儿子起身回转的瞬间,阿敏猛地转过身去,离开了儿子的视线。在这个生日的失眠夜,阿敏决定用沉默回应儿子的离开。
阿敏从网吧迅速离开后,在马路上肆意奔跑着,她一边跑,心脏一边砰砰直跳,她把脚下的樟树叶踩得滋啦作响,耳边不断回荡着风声。途中,阿敏心下不时闪过和儿子相处的每一个瞬间,眼泪竟止不住潸然而下,她很想追问,为什么曾和自己那么亲密的儿子,也像学校里的那些学生一样,忍不住逃离自己。她更不明白,这十六年来的日子,自己究竟变化成了何种模样。
知晓儿子即将从网吧回来,阿敏心里的石头沉沉落地,她缓慢爬上通往家门的楼梯,扒开那条特意留出的门缝儿,往屋走了去。她环顾四周,看了眼刚刚熨好的两件T恤和没有吃完的奶油蛋糕,从冰箱里取出了两杯冰啤酒,因为丈夫工作的缘故,啤酒一直没法喝完,这一次,阿敏打开冰啤酒,听见细腻的气泡声悄然响起后,沉稳坐上了黑皮沙发。
就在此时,阿敏感到自己的房间窜进去了什么东西,好像是老鼠,又像是一团浓雾,那东西来势汹汹,似是要猛地扎进她的领地,将其整个占为己有。阿敏不禁再次自问,是什么侵占了她的生命,又是什么带走了她的睡眠。阿敏现在还是想不大清,芜杂的大脑引发一阵激烈的渴意,她什么也不顾上,焦躁也好,恐惧也罢,任它来好了,她想,随即高举起那瓶冰啤酒,整个儿一饮而尽。
阿敏看了眼电子时钟,时间已是凌晨五点。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阿敏想,七点半要去学校守早自习,上午要找默写没过关的学生谈话,下午有两节语文课,晚上给儿子做晚饭,丈夫如果回来得早的话,得多准备好一碗米饭。除了这些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阿敏凝视着虚空中的远方,想着,等下儿子回来,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他,又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自己。
她凝神谛听着屋外的动静,儿子的脚步声就在门口。
排版:陈 菲
校对:陈思涵
审核:邹应菊
发布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