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鼓史》
赵明威
我单手捂着鼓噪的左耳,看着桌对面的女人。
她初来时的眉头松了下来。她把水杯往桌边挪了挪,以便端上来的芝士披萨有位置放,可刚放在右边,发现抬手便会碰到,便又撤回左边,放在了立着的菜单旁边。她扯了一块披萨,抬头看着我说,小楚,咋了?你怎么老捂着耳朵,不愿听我说话啊,其实呢,不说也可以,咱俩都明白,完成任务嘛,吃饭就行了,今个披萨不错的,回去给你妈带俩,就说我给她带的,也留个好印象嘛。我扮作苦相,比划了个暂停的手势,说,李小珊,你咋那么能说,我这个月相了几波人了,感觉还是你最开放。她说,能不能别老叫我大名,不礼貌,能说不等于开放,我只是想说而已,和谁说不太重要,知道不。我被她一句话噎了回去,不知说什么好,便又用手去抠耳朵。
我眯着一只眼,用另一只眼的余光才第一次仔细看了一下她,发觉她今天用的粉还挺合适,显得人睡眠足,气色好。想到睡眠,我使劲抠了下耳朵,生疼,像粘到外面铁杆上被生拽下来一样,把李小珊给吓了一跳。她说,不是哥们,没必要这样装疯卖傻吓我,你什么样我还不知道嘛,来之前都做好了功课的,相个亲也要敬业呀。我看着她和昨天不太一样的淡绿色裙摆,说,没有没有,耳朵痒痒,别见怪哈,自个待习惯了,干啥动作都不太收敛。她说,哎,你在聊家大院看门,耽误备考不。我放下筷子,抹了抹嘴,说,嗯……还行吧,看情况,一般不会有啥人,我感觉能考上。她笑了,把手里的披萨放下,眼睛眯成了弯弯的一条线,笑完还用手拨了拨刘海。
自上次和她见面以后,我耳朵就开始鸣响,一阵一阵地,像小蚂蚁在敲着小鼓。我耳朵里一群蚂蚁在攻城险地,只不过这场战役有些长了。我一开始以为滴点药水便好了,不料还是照常那样,没有韵律的噪声,全不像佛寺里的暮鼓。我便把疑心移到了她身上,怀疑是她叽里呱啦不停地说话给我聒的,毕竟平常值班室根本没人来。于是今天我便对她有些冷淡。
可终究还是和她说了那么多话!
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样,以往相亲,都不会有太多聊的(其实和李小珊也没什么聊的),交换一下信息,互相欣赏一下,便开始不疼不痒了。可看到李小珊,我总是希望她能开口,尽管耳朵一直鸣叫,像是在警告我。她开口我就能回过去,一来一回停不下来,不知觉就说了很多。我伸直手露出手表,看时间已经下午一点半了,心里一盘算,怎么会这样,明明是十二点出的门,十二点半点的餐。她眼睛瞪大了说,哎你也戴迪士尼的表啊,看不出来。我挥了挥手,说,走吗?该上班了都。
我们沿着湖西县的主干道走,经过人民医院的后门,有一大片阴影铺在地上,是不远处的过山车挡住了太阳。李小珊将手塞到橘黄色笼袄里,跺着脚说,哎呀,快走那边的路沿,那边暖和。我自觉向西边走,忽又惊了一下,发觉她似乎是第一个要求这样走的人,以往几个回去路上都没怎么说话,即便冷,也就各自忍着了。我心里默背着课程的知识点,理了理思路从“抽象思维”开始往下顺,结果一脚踩在了一坨马粪上。哎呀!她惊呼,随即又大笑,围着我转圈。我懵懵地说,咋啦?她说,你自己看啊,你中奖了。我抬脚,耳朵里的鼓声又响起来了。
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人在值班室看着我泡脚,还是个相识不过几天的女生。我妈把她介绍给我的时候,我正在看着同学的朋友圈发呆,看着曾经一起的同学相继成家立业,有份稳定工作,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分不清这是嫉妒心还是上进心,只能不停地摸着越长越密的胡子,似要从上面数出年岁来。因而当我妈再一次找到我时,我一口答应了下来,见就见,谁怕谁。
屋里刚打开空调,温度升上来还得一会儿。我手指向暖气片说,你可以把电热片打开,要是冷的话。她走到墙边摆弄,顺便把我刷好的鞋拎了过去。我伸手拽了条灰色毛巾,假装擦脚,其实我的脸已经很红了,耳中声响反而慢了下来。
她说,你这屋里怎么没啥颜色啊,全是灰的。她走到书桌边坐下,反过身来靠着椅背。我说,色弱,没必要买鲜艳的,要不是因为色弱体检过不去,我上次也不会落榜。她说,你倒还挺坦诚。我擦好脚,换上了之前的旧棉鞋,端着水出去倒在了冬青丛边。另一个门卫老马骑自行车路过,左脚着地不一会儿,我朝他瞥了瞥眼色,他鸡贼得很,立马懂了,咧着嘴满意地点了点头,又蹬上车离开了。
我扒着门朝坐在屋里的她说,喂,我去巡查一下,你在这坐着就行,不用动,桌上有橙子,拿着吃。我拨开了一丛枯掉的合欢树枝,从侧边花厅绕进大院。这大院分成左中右三部分,左右还各有两个小花厅,门卫在中间靠前的位置,因为人少且不需门票,所以游客咨询和安全巡查也是我的活。我自今年夏天搬到这,一边看门一边备考研究生,上班期间不敢让人发现,躲躲藏藏,费了不少心神,维B族又不舍得买太贵的,精力只能说勉强撑得住。
推开东厢房的门,进到屋里,依次检查藏品和消防器械,顺便用手敲着玻璃。踩着咯吱咯吱的楼梯上去,我又走向那只鼓所在的位置。那是一只蛇皮小鼓,小到只能用“只”来形容,距今两百多年时间,花纹已经不复油亮,褪去了蛇的生气,看着便不是那么吓人了,没人会将其想象成黑暗里缠绕的花蛇。我打着手电从侧面照过去,发现那条裂缝似乎又变大了,它横亘在蛇皮上,坐落于青皮和黑皮交错的地方,像是在动,又像没动,盯久了便有些目眩神迷。
我第一次发现它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前,那时候天刚凉下来,我从衣柜里掏出了春天的棕色皮褂,拾起了香烟和火柴,值班的时间从夏令改为冬令,五点下班便可开始学习。那个晚上,我听到什么东西开裂的声音,刺啦刺啦的。我立马想到了鬼挠门,全不敢动,可声音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大。我趿拉着鞋透过窗子瞧,没发现有什么,便壮起胆子出去看,循着声响上了二楼,声音停止了。第二天白天,我仔细检查的时候,便发现了小鼓上的这道缝。我不敢确定它之前有没有,但我看着那条弯弯曲曲、若隐若现的黑线,觉得声音正是从这发出的。之后的日子里,我经常来看,也有报给管理人员过几次。他们将其取走修缮之后,我还是觉得那条缝还在,并且在不断地变大。
这只鼓属于这座院子的第三代主人,名叫聊叶生。关于他的记载不多,只知他中年以后不事耕读,爱摆弄些机巧,整日与把戏人为伍。斯人已去,小鼓仍在,奈何已经失却了体温,无论是蛇的,还是人的。我无奈,只能当是自己眼花,悻悻退出房去。
我回到值班室的时候,李小珊正在俯身看我的书架,一进门,她挺起身来,说,时候不早啦,走了哈,咱们有时间再约,怎么样?我沉吟片刻,说,哦好,再约咱们。
显然,这是一次非常大的进步,我鼓了鼓劲儿,又马上回到现实问题中来。她都走了有一会了,可我耳中的噪声还是没消散。我打开窗子伸出头晾了一会,转到屋内坐回书桌边,我像每个晚上一样,继续开灯背书。要说现在的心态和在学校时已然全不相同,难以长时间专注不说,脑子里总是想着其他人,想着门前路过的每个人,他们有怎样的生活?需不需要守着黑洞洞的空园过活?耳朵里的噪声较之刚才反而更大了,每一次我都感觉达到了顶峰,可又有着关于“无尽”的恐惧,这种恐惧现在应验了。我握住玻璃水杯,手直发抖,里面的水沸腾一般,溅到我手上,冷和热融为一体之两面,共同刺激着我。我迅速缩回,扼着腕,感觉自己像是表演一般,在模仿着别人自作多情。对,一切都像在模仿,契机、行为、因果诸种,统统是这样的感觉。我抹掉手上的水渍,老马进来了。我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用抽纸擦了擦桌面。他说,小楚,外面真他娘的冷啊。
晚上睡觉的时候,该来的还是来了。起初我以为是被子没盖好,便忙着翻来倒去折腾被子,确认盖好了之后,又觉得是枕头一边高一边低,手按下去这边,一会又改成了那边,最后只得将它叠起来。转过身去发现头似乎油了,我挠了挠,将小疙瘩削平,指甲里很快堆满了油垢,哎,指甲长了,该剪。终于,我还是打开了台灯,在抽屉里翻找指甲刀。可当耳鸣再到了一个新高潮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我似乎是失眠了。少有这样切身的体验,以至于回想起来没有丝毫痕迹可以琢磨,每一处似乎都是日常的样貌,堆积起来杀机却暗伏其中。我揪着耳朵,狠狠地往下拽,咯嘣响,桌子上的一切都被我耳中的噪声振得变形。老马靠着床沿,声音很遥远,像是水面以上的呼喊。声音一波盖过一波,咚——咚——咚——
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的,一个男子一直在我梦里游走,也可能没有睡,那只是我黑暗中的幻觉。他背着手踱着步子,缓缓从一扇窗里出来,就像迈门槛一样,他从窗里出来。瞬间他又坐在房里,一条黑蛇盘绕在房梁上,我的视角变成了黑蛇的,灰白一片,那个人影举着什么东西在来回踱步,还是踱步,摇头晃脑的。我闻到了虫子的气味、泥土的气味和活物的。哗哗的,那人在低头挥着手翻着什么东西。我准备攻击他右手的虎口,那里最活跃,肯定最鲜甜。我缩着身子,从梁上爬过,做好攻击姿态,迅速窜出。之后的事就都知道了,我落进了他的网子里。
湖西县的冬雾很厚,盖过了冬青丛,弥漫在院子里。我端着沉沉的一本英语书从冬青旁路过,看雾气被我踢得四散开来。“I am preasure to recall the time……”我一边不停地背着英语作文,一边用手去捏冬青叶子,直捏得带着涩味的绿色汁液沾满了我一手,我感觉这才是现实的生活,它拥有生命。昨晚的那次,幻相也好、梦境也好,令我意乱神迷,到这才被拉回到现实中来。
咚咚声又响起,我赶忙去捂耳朵,回过神来才发现,是远处商场上的钟响了。上班的点到了。我又叹息于今天没有背完安排好的任务,只得悻悻而归。回去的路上,还是会回味起那个姑且称之为梦的东西,那是我第一次这样。更重要的是,我正在琢磨要不要跟李小珊说这事儿。一路走回去,坐在朝着大门的桌子上,我翻开来客登记随便看了看,寻摸了俩有意思的名字,开始在脑中演绎小说。
一辆黑色帕萨特停在门口,许久没下来人,正当我准备去看的时候,一个穿着黑马甲的男人下来了,转到副驾驶开门,又下来一个女生。我屁股坐回板凳,凉了一下又重新热了起来,继续低下头去。哎!楚。我一抬头,认了认人,觉得那女的哪里见过,转而去看男的,哦,明白了,是我高中同学,他老婆我在朋友圈里见过不少次。我笑了笑,又觉得很尴尬,于是索性便不笑了。他帕萨特老丈人给买的,谁都知道,我心里不是个滋味。我说,来这干嘛来了。耳朵开始聒噪,咚咚咚。他摘下墨镜,说,来看你。我脸臊得很,扭着耳朵说,才不信,要是玩就进去看看,不要门票的。他牵着他老婆往里走,我伸出头看了看,很奇怪,他怎么没问我为什么在这。
他进去之后,耳朵里的声音还是没消下去。我的心左右安放不是,只在中间荡着,像是它在捶打着胸腔。我赶忙掏出手机,给李小珊发消息,又不知道发什么,只发了个“戳一戳”的表情包,问了句“干啥呢?”
日头来到下午,李小珊的电动车停在了值班室门口,那时我也逐渐焦虑起来。她刚进来就说,我上午学敲鼓去了。我浑身一颤,从头凉到脚,生怕听错了,又用手掏了掏耳朵。我说,学什么敲鼓。她说,单位要文艺汇演啊,给我安排的就是敲鼓的角色,和几个姐妹去文化馆学的,怎么样,我敲给你听听?别!我大喊。后又觉得失态,收敛了一下。她吃了一惊,说,你怎么了?反应那么大,我也没碍你啥事啊。我又想起早上那个念头,要不要跟她说一下呢?我提着热水壶去水房接水,她也跟了过来。我走在前面小声说,你信不信有鬼啊?或者说幻觉。她说,怎么,你遇到鬼啦?我看多半是精神不好。我说,其实这里也有只鼓,你要不要去看看?她瞬间来了兴致,说,好啊,在哪,走,去看看。
我领着她爬上楼,停在楼梯口,吸了一口气,才往前继续走。我感觉浑身没劲儿,蔫蔫地给她指了指。我说,这个蛇皮小鼓,不要小瞧它,有怪。她抿着嘴看了看我,俯身去看鼓,期间还用手比划了比划。屋里安静极了,我觉察到冬天的木头在裂开一道道的缝隙,要把我们吞进去,吃个渣渣不剩。屋外的风像昨晚一样,或是我耳朵里的风,或是我心里的风,在猎猎生姿。她终于挺起身来,说,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小鼓吗?我伸手指着它说,怎么会是啊,不是,你仔细看看,它有条正在生长的裂纹,每天都在变的。她摇摇头说,没看着,好得很,我看你是精神太紧张了,应该休息休息,事情多了不要强求。我彻底灰心了,难道只有我自己能看到吗?难道鼓上的这裂缝只和我亲近吗?
下楼的时候,李小珊还在我后面讲,要不咱去医院看看吧,精神科我有认识的人。我猛地一回头,说,开什么玩笑。她说,哦哦行,不开玩笑了。
傍晚耳鸣又开始了,此时我正和李小珊吃着饭。就像发烧时会有厌食症一样,我现在对人类的进食本能也泛起了恶心,满店的人全都在大快朵颐,我头眩得很,要了杯冰水。李小珊说,喝什么冰的呀,不怕把牙冻掉。我全没听进,把杯子搁在脸上滚了滚,激得耳里的咚咚声减弱了些。正准备拿起筷子吃,抬头看到一群群男女,又泛起了恶心。
是不是所有人到这时都必须这样?和相识几天的人吃着和上次有些许不同的晚饭。
我冲出店,发现下了不小的雪,车座子上落了有拇指厚的一层。我又开始担心起来,晚上那样的经历还会不会来,毕竟今天的状态比昨个差多了。李小珊追了出来,说,搞什么,你真的不在状态,是不是烦我啊。她今天还是穿着那件橘黄色笼袄,脚上换了双短跟黑皮鞋,我扶着她说,我不太舒服,今天我还值班,骑车送我回去一趟好不,我给你撑着伞。
一路上耳朵凉了下来,多是被风吹得,不过耳鸣声确实小了点。回到屋里,打开空调,我告诉她我害怕。她说,怎么,让我留下来陪你?我意识到失语,连忙说,不是,我是害怕再做梦,那种分不清探不明的梦,但我也害怕睡不着,那样耳朵会叫一整晚。她从外面提了一壶热水回来,从床底踢出铁盆,说,自己倒。我拧开壶盖,倒满半盆,眼镜忽被雾气罩住,透过白色茫茫,见李小珊正在看着我。她说,你怎么那么奇怪,你是我见过最奇怪的人,很难想象你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说,我不奇怪啊,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真害怕,很烦人这样,真的。
或是被我的诚挚打动,李小珊说,你看这样好不,反正外面雪下得大,我也走不了,你睡去吧,别脱衣服了,我看会电影再走,反正回去也是看,你睡着了我就不叫你了。我说,行,李姐,你是我亲姐。我把空调调高,滚到了床上去。
屋里安静下来的时候,我又隐约听到了耳里的咚咚声,不禁吞了吞口水,翻过去身子,将枕头放平。这回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动枕头一下!雪落在冬青丛中是有声音的,一开始是沙沙几下,偶尔才会响起,像夜里的橡树流出白色汁液,带着甜涩的味道,后来许是雪下得密了,噗噗地不停,我脑子里随即响起一首不知道名字的钢琴曲,可能是肖克洛夫斯基?不确定。接着又是另一首,再一首,停不住步子,每首都只有高潮部分,道道闪电劈过般。冬天怎么会打雷呢?这个问题留住步子,我咬了咬嘴唇,猛然意识到我竟还睁着眼,耳边仍有咚咚的响声。我出了一身冷汗,又不愿动身子。怎么会,刚才明明记得已经闭上了眼。我明明闭上了啊。心里叹了一句。脑中的音乐还在流动,逐渐参杂进了其他许多东西,白天经历的诸多事情,皆然浮现,迅速闪过,什么也没有握住,一片虚空。伴随着意识流动,耳边的声音逐渐又大了起来。
一个男子走到我面前,两只手青筋暴起,穿着蚕纱白素衣,带着书生冠帽,一直在床前踱步。我难以辨清其面貌,口中大喊,李!那有个人,看,快看,我没骗你。男子转过身去,我的屋子随即变了番场景,墙壁颓败成灰,一阵风烟飘过,消失不见。我来到了一个摆满各色木制器械的屋子里,两侧挂了不少画。我再次大喊,李!你看到了吗?快看!一声幽幽的回声荡着,我分不清这是李小珊的回答,还是我自己的声音。那男子从竹篓里掏出条手腕粗的黑蛇,用手比划了一下,一柄小斧便顺着比划的地方切将下去,一直划下去,顺势将头砍掉,蛇蠕了蠕便不动了。
火生了起来,雪还在下,我十分肯定我透过窗子看到了雪。蛇皮已经被他用竹子撑开,像一条蜿蜒的河流,上面黑色的波光正在粼粼。他很熟练地推开桌子上的书,将火盆置于其上,蛇皮来回滚动。忽然,门外敲门声传来,一声紧似一声,我仿佛得到了他的示意,转身过去,问门外的人,怎么?敲什么敲。外面说,作孽呀作孽,不好好搞那,在里面又干什么。我问,在里面又干什么。外面说,我问的你。我说,我问的你。一声鼓声传来,全都哑了声,接着又是一声,新皮,清脆,不沉闷。
这鼓好!好鼓。那人说。
我说,这……
全身猛地一凉,像陷进了鳄鱼潭里,我拼命的叫喊,救命啊,救命啊,救人命啊。
响起两下劈里啪啦声。我睁开眼,用手摸了摸,确实是睁开了眼。李小珊站在我面前,说,你说什么呢,你真是病了,明天看看去吧。我说,我听到了鼓声,嗯,鼓声。她看着我不置可否的眼神,说,你刚刚睡了还是没睡?我怎么没听见。我说,大概或许是没睡,我也不确定,因为我醒着的时候也会听到鼓声,没有骗你,但大概率还是没睡。那鼓声像是在提醒我一样?她说,提醒你?能提醒你什么。我说,没听我也是疑问句嘛。
转天,李小珊又找到我,见我黑了俩眼圈,满嘴鼻涕,便痴痴地笑。那天晚上,我穿好衣服没再睡觉,李小珊回去以后,我想起来她说的那句话,她说我这屋里闷闷的。于是我便把窗户和门全打开,裹好被子,看漫天大雪飘进屋里,嫌还不够,我又撑着窗子做起了俯卧撑。我看到夜里的冬青黑乎乎一团,雪落在里面确实是没有声的。李小珊这次来是邀我去坐过山车。她说,你体会过要被甩出去的感觉吗?我说,应该跟那人敲鼓的感觉差不多。她说,什么?我说,有人在我梦里敲鼓。
一路上,李小珊一直在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说,说的都是真话,哪里奇怪了,真有人在我梦里敲鼓,甚至或许不是梦里,就是现实里,不是商场上的那种,是我带你看的蛇皮小鼓。直到我们扣好过山车的安全带,我还在说这句话。长长的白虫缓慢往上爬,我见湖西县的高楼越来越小,四散的街道收敛了起来,汇成一团白雾,弥漫在冬青间。
轰隆隆,过山车终于下去了。
排版:陈思涵
校对:黄子昂
审核:邹应菊
发布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