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体》中有一个概念,叫水滴。
它微小,光滑,轻巧,但绝对坚硬,一滴水,能击穿声势浩大的一整支舰队。
刘慈欣形容:“像一滴圣母的眼泪”。
而这,就是《好东西》给我的感觉。
灵,太灵。
灵在举重若轻,灵在干净利落,不恋战,不“炸裂”,不冗杂,不自怜,只是脆生生地“会心一击”,然后一击又一击,一个约定俗成的世界就这样被击穿。
没有轰轰烈烈的塌方,但永恒地留了个洞。
谁还在埋怨女性的心趴难找莫名,《好东西》诚邀您来看看这洞。
洞洞正中趴心。
“把世界还给女人”。
宋佳饰演的王铁梅,人如其名,雪中傲花,雌鹰女人,一个十项全能的单亲妈妈。
前夫软饭硬吃,她便独自带娃,重启人生。
日子过得粗,房子从高档商品楼变弄堂老破大,职业从无冕之王到网络营销号,女儿王茉莉随妈颠沛,作文中笔写己心:
我不再幻想,不再幻想自己是什么天才,不再幻想自己是富二代。
王铁梅亦如是。
她尘封了往年的新闻奖,大方感恩着营销号领导(曾经是她带过的记者)给予的工作机会。
铁肩不再担道义,担的是直播间的货品,担的是公众号的流量。
早早看穿前夫的普信与鸡贼,明白他经济上成不了兜底,精神上也做不了靠山,万事须得自己来。
于是你结扎,我也不打算睡了。
你女权,我也不打算爱了。
再于是通马桶换灯泡修空调,抱孩子搬柜子,样样通且不松。
无奈吗?或许有点儿,但何尝不是王铁梅的智慧。
不再幻想的别称,叫“直面真相”。
放互联网上,也叫“搞钱最重要。”
辛苦是自然的,但破了金丝雀的笼,也就断了向下滑的道。
当一个女性选择双脚落地,对父权祛魅就不远了。
铁姐有充足的资本睥睨天下。
酒桌上那些可笑的推杯换盏,口中嚷的什么“糙老爷们儿不拘小节所以才能纵观大局”,不过是爹们的一场沉浸式过家家。
浮在半空的人,懂得什么世界的肌理。
所以她对前夫的示好,只剩看小丑的戏谑:
掉着上野千鹤子的书袋,谈着性别红利的大词,头头是道的,实则不过抹着防晒面烈日,精装困境谈主义。
铁梅于是为其冠名——“女权表演艺术家”。
和空口就是仁义礼信的儒家好大儿,一回事儿。
规训尚浅的女宝最是看得穿,王茉莉在父亲炫耀曾参与育儿、大声自恋“伟爸”时直言不讳:
“这不是你该做的吗?”
“我不是你亲生的吗?”
“有的爸爸还打妈妈呢,他根本不配有小孩,你和他们比干嘛呢?”
几句下来,这被长久供在家中的父权花瓶,就水灵灵地碎了。
世界的质感从不属于空中楼阁的爹们,而是厅堂厨房两边跑的女性们。
片中最动人的一段蒙太奇,是邻居姐姐带茉莉体验听音辨声——
小孩儿耳中,铁梅抖衣服是轰轰雷鸣,铁梅吸尘是阵阵疾风,铁梅煮粥是滚滚岩浆,铁梅择菜是熊猫啃竹子,铁梅洗菜是海豚入海。
铁梅在何处,生活在何处。
生活在何处,世界在何处。
等量代换一下就是,铁梅在何处,世界在何处。
“将性别认同还给女性”。
孙红雷老师观后“盛赞”:铁梅的魅力叫“爷们儿”。
辱铁了。
铁梅和杨子那样的传统爷们儿间,还隔着一万个小叶(钟楚曦 饰)。
这位铁梅的邻居,乍看是钢铁女人的反面。
在第n次修订的《互联网刑法》中,她犯的,是恋爱脑的s坠。
甚至还不是懵懂被骗的小姑娘,小叶属于那种明知男友渣,还偏向男友行。
门房告诉她此男莺燕环绕,想劝退她送上门,她倒是灵机一动:
“我不一样,我是他后妈。”
门房be like:
她还能一秒洞察渣男“不想负责,但想泄欲”的需求,张口谎称自己也是个寻求床笫之欢的酷妈,全自动贴合渣男之需。
得知其倒贴到这个份上,铁梅扶额,茉莉追问:“你都知道他烂为什么还要和他在一起。”
小叶说:“因为他会夸我呀,会让我感觉我很棒。”
充分诠释什么叫“日子很苦的人,一点甜就够了。”
“有的爸爸还打妈妈呢”,说的就是小叶爸妈。
典型的爹家暴娘,娘压迫孩儿。
小叶妈妈非但不夸她,还嫌她来月经脏了床单,为不麻烦妈妈,幼时的她连吃数年药断经。
长大后的小叶知道自己病态,但缺爱的“吸渣体质”和易胖体质一样,一旦成型,就难扭转。
所以她只能在与渣同行的日子里清醒地沉沦。
并戏称为:快乐倒贴。
她视铁梅为女神,是偶像,是自己选的精神妈妈,也知道这个年代,铁梅是给女性长脸的,自己是给女性丢人的。
但她没意识到,《好东西》的题眼,从来在自己身上。
两人的情谊始于girls help girls,小叶深夜被尾随,铁梅骑幽灵车尾随尾随。
这场帮助,于铁梅,只是路见不平的行侠仗义,如果铁梅救的是个钢梅,双方抱个拳,请顿饭,这件事大概也就淹没在生活的洪流里。
但小叶,她是个滴水之恩要海啸相报的人。
于是铁梅的烦恼,成了她的烦恼,铁梅的小孩儿,成了她的小孩儿。
一个“先锋妈妈和奇怪小姨共同养育我”的母系故事,就这么开始了。
而当环境调为“女”,小叶身上那些让人恨铁不成钢的品质,竟是一瞬间变成了“好东西”。
细致入微的体察能力与同理心,用在渣男身上叫讨好型人格,用在女宝身上,那就叫“细致入微的体察能力与同理心”。
先锋妈妈的育儿经,大方向正确,小细节顾不上,而小叶就是填补这些小心思的神。
她是第一个发现茉莉和班上同学不和,于是在铁梅准备如常送茉莉去同学家时,主动揽下照顾任务。
也会适当地违抗母令,带着低落的茉莉偷吃冰淇淋,在她不想回家时带她去听livehouse。
她甚至能敏锐捕捉到到茉莉的同辈攀比压力,在茉莉写旅游主题作文撒谎自己去过法国而和铁梅大战三百回合时,周旋其间,安抚母女二人。
但小叶劝说茉莉将法国改为真实去过的平遥电影节之余,却也提出将“见过马可·穆勒”写作“见过四字弟弟”如此惊世骇俗的笔法。
虽打了诚信的擦边球,但也是为了照顾孩子的小虚荣。
而当茉莉头次面对架子鼓,在“腿张开坐”的指导下突然不自信于“女孩该怎么打鼓”时,小叶告诉她:
“你怎么打鼓,女孩就怎么打鼓。”
这句话,点醒了茉莉的性别认同,也道出小叶的核心。
对恋爱脑的“放任”,不过因为比起适应(父权)世界的真相,她更想保留住关于“自己”的真相。
倒贴快乐,那便倒贴,酒能消愁,那便喝酒。
痛是她,乐是她,她的感受,就是女性的感受,她的真相,就是女性的真相。
父权划分妓女圣母,女拳划分大女主恋爱脑,成为一个合格的“女”,总是无比艰难。
可其实,女性就是女性。
在父权里撞得头破血流的是女性,学会绕道而行的也是女性,出走的是女性,囿于其中的也是女性,雌竞是女性,互助的也是女性。
神女为女,恶女也为女。
每一个女性,都是父权下以不同姿态求生的斗士。
你如何,女性便如何。
铁梅与小叶从无本质区别,只是条件差异。
后者是无牵无挂小苦瓜,前者“年龄到了,孩子有了,责任重了。”
人身上的担子越多,碰壁的自由就越少。
完全的“铁梅表达”,在衣服上,袋子上,在她写下的文章上,但唯独鲜有在对外姿态上。
对外,她得不在意网暴,得适应黑红也是红。
得贯彻“痛则痛矣,有钱就行”。
“神不神的女都爱世人”
所以,铁梅惨吗?
当然不了。
小叶和铁梅,既不是爽文女主,亦不是男性笔下的娜拉。
于铁梅,虽没有时间像小叶一样纵情地“玩男人”,但她仍允许课间十分钟给自己透透气。
而那“剩下四十五分钟,拿去做自己更重要的事。”
于小叶,即便恋爱脑难以根治,但高敏人格用在对的地方,就能交到茉莉这么棒的朋友,会夸赞“你的眼睛很漂亮,不吓人,你怎么看我都行”,会记得顺手给自己带一份好吃的雪糕。
哦对,还能收获王铁梅这般让全世界拉子都想吻上来的酷妈。
拥有爱的能力,得到高质爱,不过时间问题。
《好东西》是温暖积极到骨髓里的。
而这也是我挚爱它的地方。
铁梅说,为什么描画女性便非得走两种极端,或者苦难叙事,或者爽文叙事。
好像女性要么雌鹰,要么死。
于是邵艺辉给了第三种叙事,没有名称,我暂定为鸡零狗碎叙事。
唯女性懂得鸡零狗碎的乾坤。
诚然它需要花费笔墨描画困境,但最终的目的是为了提供解法——
我们可以如何与困境共存,不被同化,不被侵吞,亦不必壮烈牺牲。
当男导电影永远止步在提出“娜拉出走后怎样”这种旷世之问的自恋中,唯女性才真切关心娜拉到底怎么出走,穿的什么鞋,背的什么包,选的什么路。
而它给的答案,又是极度难得的积极且不失真——
“在需迎合时迎合,在必坠落时坠落,但永远敏感地去捕捉做自己的每一个小机会。”
如果不得不符合规训而十项全能,那至少可以吼骂一句路边小便的男人。
如果爹味领导非得教你怎么兜售女性主义,那至少身上可以穿一件“yes,I’m a feminist.”
相信我,他只能强装不在乎。
世界已然是个不公平的游乐场,那零氪玩家就要找到零氪的玩法。
如果规则是座巨大的城墙,那传统电影所做的,或是将墙上的一分一厘都刻画出来,或是记录城墙轰然倒塌的时刻。
但女导演说,不是非得推倒才算赢。
穿了个墙洞算,刮掉点墙皮算,甚至爬上墙也算。
澳大利亚有部我很钟爱的女性悬疑剧,《戴洛奇小镇》,剧中男警官因镇中的顺直男接连被杀而认定凶手为女,而女警官则对这种高调连环杀人案有不同感受,她说:
“女性杀人不是为了出名,而是为了解决问题。”
女性拍电影也一样。
也因此,在这种“父权世界生存指南”的氛围下,邵艺辉对结构下的具体男性们,也释放了巨大的善意。
不美化,却也不深描。
无论普信却单纯的前夫哥还是得体又“dirty”的渣男友,在高密度的梗包裹下,都显得爹而不恶。
她也给了同是父权受害者的男性以笔墨。
爆裂鼓手小马。
他的背景寥寥几笔,母亲去世,与父决裂,而妈妈的相片一直是其屏保。
一个少年精神弑父的故事轮廓就这么被勾勒。
所有弱者都是父权的受害者,因父权最终落点是在“权”。
但男性在这个系统里一定有天然的优势,所以《好东西》也不避讳小马与生俱来的性别红利,在与铁梅的亲热戏中,他也犯下了不尊重对方,亲热时不经允许撕扯内衣的互联网s坠。
可在其诚恳的歉意与“片中学来的”解释下,铁梅也不至于因此彻底禁欲,而是选择了“要给年轻人机会。”
最终,茉莉的鼓棒,由小马递出——
父权决裂者把接力棒交到了小孩手上,助她登上舞台。
这是《好东西》最极致的珍贵。
在“到底谁在挑动性别对立”之问成为罗生门的互联网环境下,她率先递出了来自女性的橄榄枝——
我们的愤怒,从无意攻击,只希望解决。
接过鼓棒的茉莉们,想要前往的,是一个“只要你正直勇敢有阅读量,便不会可怜”的世界。
不被钱财权束缚,丧失能当“爹”的权,但换来了永远不用做孙子的平等尊严。
这个世界里,出于私愤的恶毒举报会被禁止,浮夸油腻的马屁文字会失去效用,脆弱会得到允许,真诚会得到回报。
这个世界里,你可以做舞台上的表现者,亦可以做生活中的观察者,因为创造好东西是本领,发现好东西亦是本领,而多元又精准地欣赏好东西,更是当前不被承认,却那么重要,那么可贵的一种本领。
这个世界,是herstory,因为我们想去,也定然要去。
代价是过程,但目的是坚定的。
至于能不能成为ourstory,问题在对面的你们,想不想也一起去?
执着于攀爬父权金字塔,幻想着成王成爹的同胞们,不如再看看这一段:
影片末尾,仗势欺人的男同学在茉莉面前倒打一耙,强行“原谅”,而另一边,铁梅在与小叶争执后直爽道歉。
小叶说:“你又没错,你不用道歉。”
铁梅说:“总该有人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于是,又一次的,父权低不下的头,女性自己低了。
但结果呢?
道歉的人在真挚的善意里汲取力量,而高傲的头颅则在“高处不胜寒”的自恋/怜中患上骨质增生。
所以,到底谁在懦弱,又是谁在强大?
答案显而易见,问题只是,你呢?
发布于:广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