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男人也是一朵花

忽而今夏,遥控器过处,荧幕上一片一片,都是男色。有稚弱的、被粉丝们亲密称为小孩的“超男”,也有上了年纪、仍有胸肌可示众的费翔或者景岗山。也有了一大批审美的女子,她们或者在屏幕下尖叫,或者在屏幕上理直气壮说出来,比如,头戴大红花的杨二车娜姆。这简直令我们整个的文化体系震动,男人不是应该以金钱、以权势、以学问素养……等等来论的吗?

其实,男人也是一朵花。

最著名的,当然是水仙。神话里的纳西索斯,是全希腊最俊美的人,无人不爱,他却冷漠地不爱任何人——让他如何爱呢?他是云,他们不过是泥。一次他到池边,俯身掬水,看见水中,有一个无比俊美的形象,比他原来见过的所有人都美丽。他就这样爱上了水中的自己。有哪一桩爱情,我们爱的不是自己呢?他终于决定追随爱情而去,于是落水而死,化作水仙花。

另一朵男人花叫风信子。太阳神阿波罗与西风神仄费洛斯同时狂热地恋慕他,这场三角恋,阿波罗赢了,他与风信子双进双出,去狩猎,去散步,去参加各种竞赛。而西风神是一个阴冷嫉妒的情人,一天,阿波罗与风信子玩掷铁饼,铁饼飞出,顿时一阵西风吹来,铁饼径直飞向毫无准备的风信子。他倒地,死了,鲜血染红了青草。阿波罗跪在他身边痛哭,他的泪与风信子的血,混在一起,变成比血更红、比爱情更惆怅的风信子花,常常生长在湖边或者湿地。

这美色,与女人无关。古希腊,是一个神话般的耽美国度,男人们作战、吟诗并且相爱,肉身与肉身交缠,灵魂静静相抱,他们深入对方如同深入自己。男色,是男人的一部分,正如雀翎对于孔雀或者狮鬓对于狮。

而第三种,最意想不到的男人花是莲花。唐时,张昌宗是武则天的身边人,行六,人称六郎。六月里结伴冶游,湖里荷花盛放,粉红粉白。有人谄媚道:“六郎似莲花。”立刻有高人大喝道:“胡说。”众皆变色,高人不慌不忙地道:“明明是莲花似六郎。”——张六郎,到底有一张如何清俊的脸?让我在千年后浮想联翩。

《大明宫词》有一段对白,某男问某女:你觉得什么样的男人会当男宠?什么样的女人会喜欢男宠?某女义正辞严答了一通,无非是前者下流无耻,后者也是。说明这还是一部沿用男性视角的电视,不懂美,不了解大部分美都雌雄同体;也不懂人性,不明白无论男女都有的爱美之心。我们美化唐明皇之爱杨贵妃,却丑化武则天之爱张昌宗,这样说来,我们离盛唐的壮美、古希腊的坦然,都太远太远了。连鲁迅都说过:“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佳人难再得呀,女色如此,男色亦然。

或者,还是那些胡服骑射的异族女子,更加忠于自己吧。北魏胡太后,文武双全,能射中针眼,也能讲经论道,真是“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她爱上了年少、有勇力,且“容貌瑰伟”的杨白花,逼幸之。杨白花不从,逃走。醒拥天下权,也敌不过醉卧美人膝的诱惑,她拿不起,遂也放不下,只觉得双脚无力,在阳春三月,捡起一朵杨花,泪沾臆。

这年头,男人花也层出不穷,我独爱曾经的体操王子田亮。爱他空中翻腾的身体,爱他落水无声的贞静,也爱他在跳板上绽开的笑颜,那是无辜、无邪几至无耻的青春。我爱这样的青春,因为我再也不能是,甚至从来不曾是过。

小田大概惹过些是非,颇不得人心,朋友们对我的欣赏力嗤之以鼻:“帅哥那么多,他有什么好?”我厚着脸皮答:“多归多,但没有哪一个是脱光了——几乎脱光——还这么美的。”

多年前,王菲还不曾嫁为李家妇,坊间关于她与谢霆锋的绯闻正传得甚嚣尘上,同事间有她的粉丝,几乎痛心疾首。我不识相,说:“我也很喜欢谢霆锋。”他怒我一眼:“你一老娘儿们,喜欢小白脸!”我立刻接上:“王菲也是娘儿们,比我还老!”他差点儿打我。

如此,进入渐老之年,我懂得王菲何以一时心动,小女生喜欢好看的男生,是天经地义的,所谓“小娘爱俏”,这“爱”值得宽容,因为她们不知柴米贵,不晓得漂亮的脸蛋长不出大米。但“老娘”合该“爱钞”,这是千古祖训。女到中年,男人对她们来说,就是“穿衣吃饭”的一部分,是生产工具,是生活资本。而现在,我们能够大大方方地爱上男人的姿色,实在是因为,生活这件事,我们可以自行完成。

审美,是最艰难的事。衣不蔽体的人,看到满天飞雪,只能想今晚是去柴米垛还是茅檐下,没心思赞叹“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食不裹腹的人,你给他上一小碗白粥,让他领受米香水暖的清幽之美,怕他做不到。娜拉不会去留意男色,她只要她的男人尊重她,不当她是家里的大型芭比娃娃;吴尔芙喜欢男色,但不会视男色为重要之物,她缺的,是一间自己的屋子。什么样的女人可以赏阅男色,就像在问,什么样的人可以成为美食家?吃得起,同时,喜欢吃。

有一种最俗鄙的说法是这样的:男人,脱了裤子都一样。——当然一样,翅参鲍肚与白菜是一样的,牛排与窝头是一样的,如果你饿,当你在问:桌子能吃吗?席子能吃吗?

但美食家会说:不一样。这一棵白菜与那一棵不一样,这一片叶子与那一片不一样,同一片叶子,这一口与那一口不一样——美色与美食一样,都罕有、精细、值得恋眷,自来好男如好书,人间绝色看不够。

终于可以了,当我们看向男人,不再是从脚看到头——先从他的鞋猜测他的背景与经济,而是落落大方,看向他年轻的身体,明媚的笑容,及标致的脸孔。

从此,不必一切唯财是举。是,我也爱鲜衣美食名车名马,但——女人也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我赚得到,我消费得起。

也不必,把“人好”放在第一位。大奸大恶之徒很少很少,大部分人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板荡才能够识诚臣,风平浪静之下,谁比较“极品”,或者更加“水晶”,其实不重要。

大胆地爱男人吧。爱他们的灵魂,如果他有,而且生出羽毛,叫做天使而非毛孩子;爱他的精神,如果与你的相通,敲一敲,发出金石声。同时也爱他的肉身,虽然这么世俗,这么形而下。但这是人间的滋味。而秀色永远可餐,不分男女。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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