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青年志Youthology
文|阿川
编辑|Chen Si
01
从忐忑到相信
2022年冬天,我与现在的伴侣L在万宁冲浪。那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洗漱、卸妆,我想着等会看个什么电影,L一边挤着牙膏,一边冒出一句:“我们快点结婚吧。”
“啊?”我愣住了。她没有继续说,我也没有追问。气氛有点尴尬,我们各自继续洗脸、刷牙,沉默在水声里。
我回到床上,边擦头发边想——有些话题如果不面对,它就会留下缝隙,一点点变成将来的距离。
于是我问:“要不要聊一下刚才说的结婚?”
她点点头,坐起来。我也重新盘腿坐好。那天晚上,我们第一次开始严肃地谈论“我们为什么要结婚”,以及我们心目中的婚姻是什么样子的。
为了不让问题停留在感性的反应上,我提议先各自思考几天,再互相分享。于是,我们一起拟出了三个问题去回答:
a)我为什么想结婚?
b)我理想的婚姻关系是什么样子的?
c)作为两个女生想要组建家庭,我们会面对哪些阻碍?
晚上我和L各自在床头书写着自己的答案。但刚开始回答第一个问题,“为什么要结婚”,我就陷入复杂矛盾的感受里。
我的爸爸一共结了四次婚。他好像把结婚当作爱情的奖章。成年后我甚至要走了他的离婚证保管,以免他一时冲动为爱结婚。
最后一次结婚,他来向我取走离婚证时,我表达自己作为女儿的边界:
“爸爸,你的选择我是支持的,但我也有自己的生活,你不能指望我过年去这个阿姨家,或者叫她妈妈,我不想要再像小时候那样扮演一家三口了。”
“好的,你说的对。你长大了,爸爸知道了。” 爸爸毫不犹豫地回答。
电话那头几秒的沉默后,爸爸又略带苦涩地说:“以前你一直叫刘阿姨妈妈,原来你不愿意啊。”
长大后,我的恋爱没少谈,但考虑的都是当时的开心。我曾经有过一个交往四年的女朋友,家庭、爱好、性格都很般配,还是老乡,连爱吃的口味都一样。我顺理成章地以为我们会结婚。但最后发现她没有这个打算,分手之后不久,她和一个老家的男人结婚生子了。
这些亲身经历让我渐渐对婚姻不抱太大希望。我觉得能碰到就结,没有碰到就不结。但这样的心态最后基本等于把问题搁置。
虽然在上海我能找到很多有这样想法的人,主张“晚婚、不婚、不为了结婚而结婚”。但我的内心深处又似乎一直存在着家的温暖,我希望延续自己曾经见过的美好婚姻——爷爷奶奶的家。
20岁出头的父母有了我之后,把我交由爷爷奶奶抚养。爷爷正好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退休,他一边学习写诗,一边带着我。奶奶那会儿还在小学教书。或许是因为我是家里的长孙,他们对我的教育很严苛。家里有一把戒尺,说谎、不礼貌、拿别人东西,奶奶都要打我手心。
爷爷奶奶之间非常相爱。爷爷总是隔三差五的做一道奶奶爱吃的菜:剁椒鱼头蒸油豆腐、爆炒猪肝、或是清炒苦瓜。而奶奶不爱吃的菜,从来也没有上过我们家的餐桌。比如鳝鱼,我是成年之后跟朋友下馆子吃了油爆鳝鱼,才知道是如此的美味!
爷爷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得了青光眼,有一只眼睛几乎看不见,但另外一只眼睛比奶奶白内障的双眼要好一些。所以他们出门还是靠爷爷的眼睛,特别是看清移动的物体:上下扶梯、上下公交车、过斑马线。小时候的我总能看到爷爷伸出手去牵着奶奶,奶奶也会紧紧抓住爷爷的手。
奶奶虽然有眼疾,但是一手张罗家族所有的亲戚关系,谁的生日、谁家请客吃酒的人情往来、家庭财务分配和支出,都是奶奶来操持,以至于奶奶去世了之后,爷爷到哪去都拿着奶奶生前用的三样东西,记账本、电话簿、护照。姑姑有一次出差,带爷爷去澳门游玩,在每一张照片里,爷爷都举着奶奶的护照相片一起拍。
我不知道他们年轻时的爱情是什么样的,但他们之间彼此的关爱、尊重、惦念,是我向往拥有的婚姻状态。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拥有。
奶奶去世之后,爷爷写给奶奶的诗
02
分享关于婚姻的答案
我和L是同一个小区的邻居。她个子高高瘦瘦的,眼神坚定,总给人一种果断、笃定的印象。
我们在一起的节奏,是她推进的。有一天我无意中聊到,自己周末想去苏州爬山,她听完很自然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那天到了山脚下,她走在我前面,笑嘻嘻地回头问:“我可以牵你的手吗?一起登台阶比较有乐趣。”然后我们就牵着手走了一天,一直走到傍晚路灯下,两个人的影子被拉长。爬山后的第二天早上,她一个人坐在小区花园晒太阳,发来消息说:“我喜欢你的声音,嘿嘿。你就当一个赞美听吧。”
一起爬山
L逐渐展现出她情感丰富又主动的一面,我后来才发现,那其实是L的隐藏面。大多数时候,她更像爸妈教养出的“标准女儿”:随和、聪明、自律、对自己要求高。有一天晚上我们相约散步,L对我“倾倒”她心中关于“社会时钟”的焦虑:三十而立,30岁就要结婚、生子、升职、定居,可是这些决定也太难了!在二十多岁的年纪,人怎么做得出这些要搭上下半生的决定呢?她一边皱眉头一边讲,语速快得像2倍速播放器。最后她自己都笑了:“这些问题竟然让人这么烦恼,真是比高考难多了!”
这就是当时的L,在“满足社会期待” 和 “心甘情愿做自己” 之间来回摆动。后来她总说,是我出现的时机,推了她一把。因为她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想错过这个人,这种声音促使她忠于内心地行动。
两天之后,离开万宁前,还有几个小时的闲逛时间。我们把车开到海边,翻出了那天写下的问题,一人一段,分享自己的思考。
L先说她的答案。“我理解的婚姻是不完美的,它不是恋爱,婚姻更像是一个复杂的、变化的黑洞,要经历挣扎、错愕、失望。好的婚姻不是因为两个人缺点少,而是因为他们创造了一个灵活的机制,不让彼此为关系疲惫不堪”。她把婚姻、家庭、亲密关系视作一所十年以上的大学,俩人一同去解决生活中意想不到的挑战,慢慢成为世界上最了解对方的人。这是她不想错过的人生体验。
我接着分享我的答案。“对我来说,结婚是两个人相互的选择,我会感受到被接纳。从出生就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虽然初中的时候我就能理解父母忠于自我的选择。但作为孩子,那种不被选择的感受深深地刻在了身体里。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你会在很多时候问自己,他们离婚可以理解,但为什么不能带上我在身边。” 说完我停顿片刻,沉默,然后点点头,像是给自己一些肯定——我终于有这个勇气说出来。
后面我们继续念着自己心目中理想的婚姻。最后L提醒我,结婚是因为爱,我不应该因为害怕而想要结婚,建立在恐惧上的东西是不牢靠的。我可以继续自己未完成的功课,但不要指望和她的关系能让自己逃避那种被抛弃的恐惧。
关于为什么结婚,我们的答案其实不一样,但这个讨论的过程让我们知道双方有一致的成家的信念。我强烈感受到一种笃定的感觉,“原来我要跟女生结婚,是可以一点点去实现的。”
现在回想当时,我也时常倍感幸运,自己步入婚姻的起点是严肃而非浪漫的。
在万宁的车里交流关于为什么要结婚的答案
03
我们DIY了一个自由的婚礼
决定结婚后,我们面临着对一系列看似“顺其自然”的事项的决定:订婚、领证、办婚礼……两个女生结婚也不能免俗。但我和L两个人很默契地觉得,在这些事项上,我们可以有很大的操作空间。
“我不想办婚礼,辛苦又费钱。我们并不需要一个仪式去向亲戚宣告,父母也并不能借我们的婚礼收回礼。”我把想法抛出来跟L讨论。
“但还是想要纪念一下,为了留下美好的回忆。”我接着说。
“我也觉得,”L跟我一拍即合,“传统婚礼太有欺骗性了,好像甜蜜的婚纱跟未来的幸福有相关性似的。比起结婚,我更想庆祝结婚十周年。没有被生活的琐碎打倒,婚姻里的两个人都还活得不错,以至于想要跟大家一起庆祝,那时候就办一场婚礼吧!”
就这样我们决定预留一个十年之约的婚礼,这也是对我们对自己的考验。
“那钻戒你想要么?”我问L。
“钻戒我没兴趣,弄丢了会很心疼。但是结婚对戒还是想要一套,有些场合需要表示自己已婚。”L回答。
于是我们融掉了一款家里传下来的金戒指,在小红书上找好参考图,自己去金店做了一对对戒。
手作的戒指
“婚纱照呢?要拍么?” 我继续问,我们就这样非常具体地探讨怎么结婚。
“要拍!我们都会变老变丑,就靠结婚照惦记彼此的美貌了!我可以不去影楼拍流水线,自己策划。” L对于婚纱照是相当重视。
最后我们找了朋友推荐的摄影师,用「初识、居所、向往之地」三组影像主题,串起来我们相识、相爱的故事。
备婚的过程,两个女生也不乏吵吵闹闹。选戒指的那天遇上了家里马桶拆掉换新的,而我因为想要留在家里等师傅来装马桶,耽误了选戒指的时间,L生气了,大闹一场。还有为了拍婚纱照,我要自己做一套骑马装,但我一直拖延着,L又为这事和我吵闹了很多次,问我怎么还不去定做。
虽然我是那个说想要一些结婚纪念的人,但备婚上大大小小的筹备好像都是L推动完成的。
一起去试婚纱
对于是否领证,我和L一致决定去海外做婚姻合法登记,并在国内做意定监护权的公正。当然这只是一种道德和仪式上的约束,在国内我们的关系没有法律的约束和保护。
海外的政府婚姻登记,包含一次可选的线上仪式服务,会有牧师来主持。这得益于疫情之后漂亮国开通了线上领证服务,帮助新人通过zoom会议完成原本需要在市政厅主持的领证仪式。
我和L总共邀请了63位好友来参与线上仪式,这其中以同龄人为主,也有几位支持我们的长辈和亲人。我们拉了一个微信群,用作仪式的线上交流群。由于和牧师所在地的时差,仪式在中国时间23点才开始,我和L觉得时间宽裕,晚饭后还出门散了会步,回到家着急忙慌地给彼此化妆、布置灯光、抄写誓词、进入线上会议室。
仪式的气氛特别欢乐,甚至可以说是搞笑。刚开始由于会议室人太多,牧师找不到我们的画面,于是开麦问 “是谁要结婚,人在哪?”晚到一些的朋友,牧师没有及时点击确认放人进来,他们被拦在“线上民政局”门口进不来,在微信群里急得直叫唤,大家也在群里互相帮忙解决技术问题。
好不容易仪式开始了。外国牧师念中文名字简直烫嘴,正确填写姓名的拼音就花了20多分钟。因为除了我俩的名字,还要记录两位见证人的姓名全拼。牧师年近退休,有些健忘,好多话他说了两遍,一遍一遍确认,“你们准备好认真经营,年复一年,以保持对彼此的爱吗?你们真的确认了和彼此成为伴侣吗?”本来30分钟的仪式,最后花了一个半小时才结束。
微信群成了大家的弹幕发射地。有朋友夫妇把我们的仪式投屏在客厅电视,和孩子一起看。有朋友一直守着回车键,截屏记录我们亲吻的那一瞬间。还有朋友说听我们的誓词,感动得又哭又笑,像在看恋综。每个人参加婚礼时的评论和祝福能被保存下来,我们非常非常地开心。回看起来,真是让人再次相信爱情的证据。
部分的誓词
线上仪式后,考虑到彼此的社会关系,我和L决定DIY一份礼盒,告知其他亲朋好友我们即将结婚,卡片上没有写我俩的性别。我们希望大家就把我们当作普通的已婚人士,不想多出对作为少数群体的解释负担,也不想给在老家的父母带来困扰。所以我们做了足够多的结婚礼盒邮寄给同事和熟人,礼貌地分享了结婚消息。
备婚过程将近一年,但是我和L并没有压力,而是把准备婚礼当作一项约会活动,享受其中,互相打趣。我们结婚的“四大金刚”最后一共花了三万元,但留下了很多特别的纪念,我们觉得这样就足够了。礼盒里除了喜糖外,有L设计的书签和卡片、肥皂、盘子、咖啡、书;每一个选择,都有我们对朋友的祝愿,愿他们幸福安好。打包的时候我已经怀孕四个月了,但我们一起笑着坐在沙发上,把堆成山的礼盒包好寄了出去。
DIY的礼盒
04
两个女生的“计划生育”
为什么要孩子,以及谁来生,是我们结婚前就讨论一致的话题。同为女人,我们对于生育这件事是一种敬畏多过害怕,好奇多过担心的事。我们一拍即合地决定两个人各生一个孩子,采用同一个捐精者的精子,来构成我们家庭的血缘链接。
关于家,我有一个很具象的想象:有一天,当我和L都老了,我们会坐在一起,惦记着儿女们。这个画面来源于我十一岁的某个暑假,我午觉醒来,看到奶奶一边吃着牛奶冰棒,一边跟我和爷爷手舞足蹈地说:“我今天买这个双色球彩票的一等奖是500万。这次要是中奖了,我得给你爸200万,这两年最苦就是他,养着这一大家子,帮衬过这么多亲戚。今年生意出了点问题,我得先帮他度过难关。再给你小姑100万和大姑各100万,把房贷都还一还,过得轻松一点。还有100万留着我们三个人看看要做点什么。”
没等我们回应,奶奶又紧接着说:“这领大奖还得去长沙,去领奖的时候,可得叫你表哥陪我去,他在派出所上班,有他一起才安全。”
我们家最后当然没有中奖,但这个画面的记忆让我感受到父母对于孩子的牵挂很美,是一种让我向往的情感。
L是坚定想要家庭里有孩子的,她甚至想要很多孩子,我总打趣她是不是要为自己从事的教育工作多添几个样本。但是开始备孕之前,她理性的部分开始过多地占据了主导位置,这让她一次次陷入焦虑。
她不仅想要有孩子,还希望可以亲力亲为陪伴孩子,至少是在产后头三年。她算了一笔账:头三年专心带孩子不工作,那么一个大人加一个孩子三年要储备120w左右的生活费,再加上生产本身20万左右,考虑到多元家庭的特殊性,再准备私立幼儿园的经费约60万,那么生育一个孩子至少需先有存款200万元,而当时她还没有存到这个数。
“你想的太吓人了,别人都还怎么生孩子!孩子有很多种养法,生了孩子又不是再也没有了赚钱能力。”在我们的关系中,我总是擅长安抚L的焦虑。
我们讨论生育计划的常态是L突然提起话头,比如她听了一个讲座说杭州有一所学校校长和教师是对LGBT友善的,就会问我怎么考虑定居地,在哪里买房,在我耳边嘟嘟囔囔直到我头疼:“我开车呢!”
焦虑传递了好多次,于是我做了一张“大表”——生育财务情况测算,通过模拟储蓄和消费,对未来10年的家庭财务情况进行了预估,针对试管和生产费用、两个孩子医疗和教育的大项开支、双方父母的医疗养老费、以及学区房等这些大项上做了模拟预算。L拿到表格的瞬间很感动,我和这张预算表都让她感到踏实。焦虑可以不再是一种空洞无解的情绪。每年过年期间,我们再拿出这张表复盘现金流,做预算调整,以至于可以清晰下一步的行动。
当我再次看到这张表时,发现L把十年预估变成了二十年预估。我惊叹这人是有多么地远虑啊!我们像是在天平的两端,L总说提前收集信息,是为了以后做决策不那么迷茫。而我天性豁达,拥有“船到桥头自然直”的态度,和丰富的生活经验。良好的沟通机制——季度家庭会议,还有包括“大表”这样的工具,让我们能发生良好的“中和作用”。
平时L聊起家庭未来的计划,像极了催活的项目经理,“医院的调研做了吗?户口政策了解了吗?选生产医院现在的进度到哪里了?”这些话经常散播焦虑,打搅我的好心情。后来我就制定了一项沟通原则,要求关于家庭计划,我们各自认领一部分,负责人在日常拥有充分的自主权,不接受监督;另一个人只能在季度家庭会议时来询问进度或提建议。她欣然接受,因为L自知焦虑会局限她,而我了解她,她的焦虑与理性是并存的,我特别需要她的理性,也可以容纳她的焦虑。
对生育计划达成共识后,我们开始行动,两人同时进行取卵手术。因为我的年纪更大,生育后的恢复更有挑战,所以决定我先来。而且怀孕和生产中有许多的不确定性,我做事更为稳重,L也能在陪伴中经历生产过程,会更有把握和经验。
不久后,我们家的墙上出现了一条时间线。
6月:试管医院选择——7、8月:选购精子&备孕检查——9至12月:备孕及试管婴儿手术——休养半年:移植尝试。用项目管理的方法来计划备孕虽然有点好笑,但无奈同性家庭要孩子这事的流程有点复杂,没有详细计划就很难有结果。
在“彩虹”前辈的介绍下,我们开始浏览全球几大精子库,真是开了眼了!界面像淘宝,选项设置让人觉得是在选购 “芭比娃娃”;除了身高、体重、种族、血型等基础信息,头发颜色和眼睛颜色也可选,还有星座、职业、爱好、字迹、访谈音频等。综合这些信息,以便让人更立体地感知捐赠者是谁。
“喂喂,这个人物理学博士,这个不错。”
“那这个人是钢琴调音师诶,好特别哦!”
“学历和职业又不遗传,我还是想要个体育好的,你说呢?”
当基因这件事情可以“被选择”之后,“最好的”这个想法极为自然地出现。但什么是最好呢?以我和L的相处方式,什么样的基因是“好”的,又是一个我们需要严肃探讨的问题。
于是我们先从海选中挑出了一批候选人,列上他们的特点:
6761号,一个可爱的亚裔小孩头像,日本和意大利混血,简历显示家族健康,成绩优异,但是成年照片相较于小时候明显长残。
6188号,金发碧眼的白人小孩,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照片。在高中之前一直是校橄榄球队主力,经历一次颈椎严重骨折后退役,没法用体育生身份申请大学。但他在康复完成后重拾学业,还是考上了理想大学,后来在生物领域创业,总之是一位非常有韧性的男子。他年纪稍大,捐赠的理由是他的妻子曾受益于卵子银行,解决了生育障碍的问题。
5877号,圆圆脸、婴儿肥的样子,坐在地上,笑得很灿烂,手里还抱着一个小小孩(后听采访得知是他的妹妹)。在他的采访中,有一段关于为什么捐赠的理由,他说他记得有一天,爸爸把他和妹妹叫到桌子前,告诉他们为什么会有他们,不是因为意外,而是有认真思考准备过才带他们来到世界上,小时侯的他很感动。他想要帮助那些认真思考后希望有小孩的家庭完成他们的愿望,顺便也给读MBA的自己获取一定的收入。
……
候选人信息
我们被第二位候选人6188号充满韧劲的人生故事感动至深,他捐赠的理由合理且友爱。我们几乎一致就要选定他了。但选择他意味着我们会拥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孩子。按照我们之前的讨论,是更希望孩子拥有亚洲人的面孔的,因为考虑到未来我们家庭的主要生活在国内,混血儿通常更容易会遭遇集体的排斥;考虑到孩子彩虹家庭的元素,不希望再给生活增加难度了。并且,我们后来查阅了他的家族病史,发现他的祖父母与外祖父母多患有癌症,癌症类别带有一定概率的遗传性。这个原因让我们最终将他遗憾地“淘汰”。
放弃二号候选人之后,我们的选精计划一度陷入停滞。看着墙上慢慢进入倒计时的时间表,选定精子显得更为紧迫。我们不得不重新讨论选择基因的标准。
某个周六的早上,L拉我起来,我们最终在便利贴上写下了四个筛选条件:首先,两代家族(外)祖父母辈无遗传性疾病;其次,具有亚裔特征,深色头发、深色眼睛;第三,对捐精理由的描述真实不虚伪;最后,希望我们听了访谈音频后对这个人是喜欢的。最后我们发现四条标准跟智商、身高、学历,并没有直接关系。
在讨论的过程中,我们把自己从选“最好的”思路当中解放出来,变成选“最健康安全、最可能成为一家人的”捐精者。最后我们选择的这个精子,L从他访谈中回答的语气和内容中,认为他和我们所处的年龄、价值观、人生阶段比较相近,是现实中可能成为朋友的人。虽然这个捐精者我们只能看到童年照片(他没有公开自己的成年照),但我们觉得刚好,毕竟我们的养育会有终点,长大之后孩子是美是丑也不是我们要面对的事了。
05
迎接新生命
在国内,彩虹家庭生育在住院就医、办理户籍等环节上,最简便的方式是自称“单身生育”。虽然单身生育的政策早已颁布和推行,但在各个职能的落实还是和政策有差距的。
我怀孕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去社区医院“建小卡”确认怀孕,需要有社区登记后,才能在公立医院建档。我去到社区医院后,负责建小卡的是一位年纪看着50岁左右的女医生。
“你好,我来建小卡。”
“怀孕几周了?”
“六周。”
“验血报告看一下,然后你填下这个表格,把你的信息和你老公的信息都写一下。”
“我没有老公,我是单身生育。”说完那句话,我留意着对方的神情,心里已经排演过无数次万一被为难该如何应对。
她果然抬头看我一眼,但不是很惊讶的表情,而是答案不常规,抬头看一眼确认一下:
“哦,是不想结婚但是想要有个孩子。”
“对的。”
“那同住人有吗?”
“有的。”
“同住人的电话写一下,万一你有什么事,社区医院的医生联系不到你,就能联系到。”
“好的。”
没有被医生为难,有点出乎意料,但我也感到很安心。毕竟,从决定开始这段旅程,到如今真正怀孕,这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底气,让我面对外界的目光时,已不再感到害怕。
医生询问了一些身体相关的情况,叮嘱完健康注意事项,这就办好了,丝毫没有为难,我们顺利地进入孕中期和孕后期。
我们所选择的生产医院是上海一家公立医院。破水那一天,来得很突然,正好在L去上班的清晨发生,我们分头赶往医院,我被要求直接卧床,推进了产房等待进一步的发动,L陪在我身边。
“你老公来了吗?”四五位医生围在我的病床前,提出询问的是一位年轻的男医生,主治医生是位表情严肃的中年女大夫。
我指了指L,“她是我的意定监护人。”我的语气温和而坚定,几乎是用意念强调:她在这里陪我是毋庸置疑的事。
男医生的表情有一点疑惑,正侧头转向主治医生,还没开口,就听到主任一句干脆的“可以的,你带家属去把字都签了”。
L一直以家属的身份在医院陪护到我生产结束。我们住院期间受到护士的护理和对待,没有感觉到和一般家庭有什么区别。
有时我也跟L感慨,我们很幸运生在了相对好的时代。大家对于婚恋、生育的选择保持着礼貌的边界,对各式家庭有所耳闻。这让我们的生活还算顺利,与月嫂、阿姨、邻居交往时,不必担忧对方是否LGBTQ友好,保持边界、不评论就已经是最好的情况。万一遭遇他人为难时,多一分坚持和尝试,也能帮助我们渡过去。
现在我们的宝宝刚满三个月。
有一天晚饭后,宝宝已经睡了,我和L像两根香肠一样并排叠在沙发上。L突然说“你有没有发现有了宝宝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亲密了?”她一边傻笑一边往我身上贴,差点把我挤下沙发。
“嗯,我觉得是!但有什么变化呢?” 我问。
“我们比以前更体谅彼此,更主动为对方服务和分担了。我看到你杯子空了就帮你倒水,我路过尿布台看到你弯着腰就会帮你换手。你会做我喜欢吃的下午茶,在我运动的时候你不会打扰我,哪怕要自己一个人跑好几趟给宝宝洗澡。因为这些关心变得更多,所以也感觉更相爱了。”L接着说。
L对我关心还体现在更隐形的地方。都说宝宝对妈妈的声音有天然的熟悉感,但我很少发觉。每次我经过他,L就会说“你看你看,他会跟着你转头!”因为月嫂太优秀了,我好几次担心宝宝不认识我,所以L总是这样说来安抚我。我也偷偷发现,L在陪玩的时候会跟宝宝说,“不哭不哭,我也是妈妈,我也是妈妈。”
两个女生在一起生娃、带娃,我们几乎不用费什么力气就能同理对方的辛苦,更不希望这样的苦将任何一个人困住。在月嫂走之前,我们将所有的婴儿护理工作都单独学习了一遍,就是为了可以实现轮流带娃,让另一个人每周依然拥有至少一天属于自己的自由时间。
我们计划在明年迎接我们的第二个孩子。
也许有一天,他们长大以后会问:“我们家怎么和别人不一样?”
我会告诉他们:“我们非常非常的爱你,超过你现在可以想象的程度;所以我们努力用自己的方式,把你带回了家。”